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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孤鸿踏雪 于 2013-6-29 14:05 编辑
寻 找 鲍 尔 吉
(原野)
鲍尔吉是我的蒙古姓氏,在《元朝秘史》的汉译中被写作孛儿只斤。这个姓我平时不用,因为在汉人居多的城市,使用这么复杂的姓就要用大量的时间去解释。发表作品时,偶尔标上姓,使之成为“鲍尔吉原野”,诗人赵建雄说这叫“蒙汉合璧”。在作品上注姓,表示不去掠其他“原野”之美,其他深意是没有的。
但这也遇到过麻烦。
我的一首名叫《乡音》的诗被国内某家用英文印行的刊物选择,给了一点稿费。事先我并不知道这是稿费,这是一份中国银行的通知,告我凭此去一家较远的银行分理处取钱。
我知道中国银行是一家与外币有涉的金融机构,美元什么的。我并未兴奋,没干过和美元有关的勾当,怎能和它相亲呢?
到了地方,拿凭证一看是稿费6元。支这些稿费约需十来道手续。如领一个铜牌再去换什么等等,每道手续都依次排队。在这些排队的人中,大多是企业和个体户提备用金的,6元肯定是最小的数目。
当那位小姐把铜牌清脆地掷来时,我看见她掩口一笑。我猜想,咸亨酒店里的人笑孔乙己,大约就是这种笑法。临了,到了取款的时候。
“那个人是谁?”我急忙回头瞅,不知付款小姐在说什么。
他提高了声音:“鲍尔吉是谁?”
“鲍尔吉是我呀!”我和蔼地回答。小姐和我隔着钢管焊的为了防止抢钱的栅栏,而黑色大理石的台面也有一米多宽。“那原野又是谁?”她用圆珠笔杆敲着台面,案例出现了。
“我就是原野。”事情麻烦了。
“你,到底叫什么?”她镇定地质问。
排队的人,目光已经转向我。我不是电影演员,很难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保持气定神闲。
我虚弱地解释,原野是我的名字,而鲍尔吉……,但没提《元朝秘史》与孛儿只斤。
她笑了,向同事问:“你听说有姓鲍尔吉的吗?”她那同事轻蔑地摇摇头。她又问栅栏外排队的人:“你们听说有姓鲍尔吉的吗?”她那用化妆品抹得很好看的脸上,已经露出了戳穿骗局后的喜悦。
我有些被激怒了,但念她无知,忍住。子曰:“人不知而不愠”。
我告诉她:
“我是蒙古人,就姓这个姓”。
她的同事告诫我:“就算你姓复姓,顶多姓到欧阳和诸葛这种程度。鲍尔吉?哼!”
这一位并不无知,而且带一条蓝宝石项链。她知道复姓,但竟提出“姓到”这样的限制。汉人的倨傲。如果我是泰戈尔,那么“罗宾德拉纳特”这个姓定会使她目眦尽裂了。
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和她们争辩或进行可笑的学术性讨论,为了6元钱不值得,我仍耐心解释。
“在欧阳之外,不是还有罗纳德·里根、米哈依尔·戈尔巴乔夫吗?”
众人笑了,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卖弄学问。
有人说“他肯定念过大学”。而银行小姐向我投来明确的侮慢的眼神。
原来中国人不配姓复杂的姓氏。这与阿Q想恢复自己的赵姓而不可得一样。
“你说怎么办?”我尽量悠闲地问那小姐。
“你要证明鲍尔吉是你。”她手拿着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。“但这已经不可能了,这上面写的你是原野。”“所以,你要把鲍尔吉找来,和他一同领款”。
为了6元钱去寻找鲍尔吉。我想起一句歌词:“为了一块牛排出卖巴黎。”
鲍尔吉,你在哪里?我怅然离开柜台,在心底呼唤。
对任何人来说,为了6元钱罹此磨难,就应该罢手了。但我如看电影一样,想知道此事是一个怎样的结局。
我站在门口观察。
我发现一个面相善良的人,上前叙说我的处境,简而言之,请他充任鲍尔吉。
“这怎行?”他瞪着眼睛,原来善良的人瞪起眼睛也不善良。我忽悟,这种作弊的事不能选择好人。我又找了一个衣冠不整如无赖样的人,约二十多岁。谈过之后,他狡猾地问:“这事好办,你给多少钱?”
多少钱?这事不能超过6元钱。 我告诉他:“3元钱。”
“3元?”他简直想咬我一口,“你那笔款多少钱?”
“6元。”我给他看提款单。
他笑着看我的脸,那目光在我眼睛鼻子之间滑行。用目光蹂躏别人就是这个样子。他提一提后裤腰,问:“你是知识分子吧?”说“知识分子”这个词时,他的语调充满了恶毒的挪揄。
“我是你爹。”我告诉他。
他要动手,这从他肩上可以看出来。《武当拳法》曰“挥拳者其肩先动。”我上前掐住他的两腮,酸痛是难免了。我把他的嘴捏成喇叭花一般,如果换了别人,必朝里边吐一口唾沫。但我没这样,不文明。
我一推,他踉跄而去。
他是那种在社会底层游荡的人,从我的举止里窥视出我是一个警察。
我后悔了,怎么能找这样的人担任鲍尔吉呢?凡吾鲍尔吉姓氏,乃贵族血统,铁木真即是此姓氏中人,当然又是此姓的先祖。
最次也要找一个电大毕业的,这是我对新鲍尔吉的要求。
不好找,我只得打电话给在附近的一位朋友,请他相助。他叫刘红草,在区公安分局当科长。
我道出原委,他摇头。“6元钱,嗨,我给你10元,走吧!”
我表示此事如何如何,他迟疑地俯就了。
中国银行分理处,人已稀少。我们来到付款台。“他就是鲍尔吉。”
我骄矜地向小姐介绍,像推荐一件珍宝。
“是,就是。”刘红草点头。
“工作证。”小姐扔一句。
刘红草假装找工作证。“哎呀,忘带了。”
“回去取。”小姐连头都不抬了。
“嗨,6元钱。”我恳求她,“开开面儿吧。”
小姐有点通融的意思,“拿名章也行。”
“快拿名章。”我指示刘红草。他又上下假装找。
“小姐,你看没带名章……”
小姐坚拒。
我问:“那一会儿拿来名章他还用来吗?”
“随便。”
出门,我和刘红草握别,感谢大力支持。我独自找一个刻章的老头。
“鲍尔吉是啥玩意儿?”刻章的老头茫然发问。
“什么啥玩意儿?”我恶狠狠地说,“这是姓!”
“姓?”老头更茫然,“我刻了一辈子名章……”
又来了,我只好安抚,“刻吧刻吧……”
刻好了,牛角名章,10元。
“10元?我最多出6元。”
“8元。”
“6元。”
“7元,少一分也不行。”
“7元我就赔了。”
“赔了?”老头从花镜上方看我,“什么赔了?”
我的事情无人可以理解。拿着名章取出了按惯例应该从邮局汇来的稿费。
我看到结局了,主要的,当我手攥着“鲍尔吉”名章时,便不惧怕来自各方面的质询了,可以雄视四方了。
——摘自《中国物资报》(1997.2.1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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